团子滚滚

STAGE 2

夜深人静，“幽灵”少年（又或者该称他为鲁路修）已经在卧室睡下，留朱雀独坐在起居室的窗台前，了无睡意。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仰望着这个时代的夜空，就像是与对方交换了角色一般。一轮明亮的圆月挂在天际，在群星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这就是月球真正的模样——虽然美丽，却不及朱雀的向往。

——就算是在大灾难之前，世界看起来也并不那么和平。

朱雀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时代，又为何会出现在刺杀的进行时中。如果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是一场盛大的荒诞剧，他便是其中的主角之一，那么他的演出得以博观众一笑了吗？答案显而易见，他只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到不解与恐惧。

“恶逆皇帝”之名如雷贯耳，就算是朱雀也多少了解他的历史，但当得知“当事人”就在身边时，那就都不一样了。用这个时代的电脑稍稍做一下检索，铺天盖地的情报便汇聚至手中，每一张属于鲁路修·Vi·布里塔尼亚的照片都昭示着他与幽灵少年是同一人。朱雀不禁想象当他告诉同学他认识恶逆皇帝，并与其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时同学的表情（当然结果很可能是自己会被送去精神监控中心检查一下头脑是否出了问题），只是他还有回去的可能吗？

朱雀摇了摇头，比起找寻回去的方法，他还有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比如该如何看待他们的“新身份”。虽然安慰过不再是幽灵的少年他本人或许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残暴（朱雀也是这样坚信的），但若要说罪孽深重“自己”也有过之而不及，就算他并没有在教科书中“遗臭万年”。将“枢木朱雀”的名字输入搜索引擎，朱雀不难发现他靠着一次又一次的背叛爬上高位，又在一场场战争中夺去了无数生命，“背叛的骑士”与“白色死神”的名号真是他的最佳的写照。这样说听起来似乎有点事不关己，朱雀却不敢将自己与这个与他同名同姓还长了一张脸的“枢木朱雀”撇清干系，说不定这是他前世造下的孽，等着这世来偿还了。

幽灵少年生前是罪恶滔天的恶逆皇帝，而他的前世则是恶逆皇帝手下第一刽子手，好似角逐邪恶排行榜第一位排名的他们俩在完全不同的时空中相遇又重回当初，只能说他们还真是太有缘了吗？

突然从寝室中传出的呻吟声，引得朱雀不禁起身向卧室中探去。夜灯昏暗的照明下，一个蜷缩在豪华大床中微微颤抖的身影隐约可见。顾不上再考虑会不会伤害到贵重的家具，朱雀急急奔至床边，屈膝攀着床沿伸手探向对方。在碰触到少年的肩膀时，朱雀发现对方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俊秀的容貌也皱成了一团，唇齿间不住地溢出痛苦的呜咽与喘息，紧绷着肌肉仿佛忍受着巨大的折磨。

“L，快醒醒，”轻微的摇晃似乎不能帮助少年战胜梦魇，朱雀又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鲁路修！快醒醒！”

手下纤细的身体猛地一颤，少年终于睁开了双眼，眼神中的惊魂未定证实了朱雀的猜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帮对方平息急促的呼吸，朱雀柔声问道：“是做噩梦了吗？”

少年的紫眸瞬间又染上了恐惧的色彩，让朱雀有点后悔方才的询问。“我看见了……我杀过的人，挑起的战争……天，我真是个罪人……”少年断断续续诉说着自己的罪行，只是哽咽的声音让他怎么都不像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徒。

犹豫了一下，朱雀拦过少年仍旧微微颤抖的肩膀，将对方搂在怀中。打湿衣衫的冷汗带走了体温，让少年像刚被救起的溺水者，惊恐无助。朱雀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碰触到“幽灵”，但他该庆幸自己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温暖对方，同时又可以以此来慰藉心中开始萌发的不安。

“那不是你，至少不是现在的你，”轻抚少年的黑发，它们和朱雀想象的一样柔软顺滑，将双唇靠近对方的耳边，朱雀再次低语道，“再睡一会儿吧，这次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然而朱雀知道，今晚对他们而言都将是个无眠之夜。

属于布里塔尼亚皇帝的大床可以轻松地容纳下两个成年男人，朱雀仰躺在床的一侧，感觉自己好像就要陷入柔软的床垫中一般——和他宿舍中硬邦邦的行军床完全不同，然而这更加剧了他的失眠。

身旁传来少年平稳的呼吸声，但朱雀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这也难怪，任凭谁也不能在那样的噩梦后安稳入眠的，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噩梦困扰着少年，同样也困扰着他。

朱雀还没来得及告诉少年，自己已经想起了一直以来的那个噩梦，在梦中他看见了被刺杀的“恶逆皇帝”。原本朱雀以为那是少年生前的记忆，而如今他觉得这或许是自己前世的记忆。所以在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刻他是想杀了少年的吗？

摸了摸空荡荡的前胸，朱雀这才想起他用来存放生锈长剑的胶囊在穿过遗迹之门时便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恢复意识时那把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利刃。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将长剑抵在少年胸口时的触感，朱雀合起手掌，将微微颤抖的五指攥紧在掌心。如果噩梦是“枢木朱雀”的记忆，“恶逆皇帝”的帮凶又为何要诈死去刺杀自己的主君呢？而梦中少年为何会对他微笑，“自己”为何又会那么的悲伤呢？

“也许醒来我们就会发现这是场梦……”

耳边传来少年闷闷的声音，夜色似乎剥去了他往日骄傲坚强的外表，透露出此刻的不安和恐惧。朱雀咬了咬脸颊的软肉，没有做声，因为这个解释就连少年自己也并不信服。

像是为了宽慰朱雀，少年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继续道：“如果我的生前是恶逆皇帝，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你生活在数百年之后，只不过因为一次意外才遇上了我。”

“转世？”朱雀不太确定地说道，“这里的‘枢木朱雀’不管是长相还是姓名都同我一模一样。”

少年轻笑起来，细微的震动顺着大床传递到朱雀的身上，“没想到你居然相信轮回转世的说法。”

“连你这个幽灵都能够存在，为什么不能相信有轮回？”像是被少年的笑声所感染，朱雀也微微勾起嘴角。

轻笑声消散在浓重的夜色中，房间又重归宁静。就在朱雀以为少年正逐渐睡去时，对方再次轻声说道：“幸好有你在。谢谢你，朱雀……”

向着少年的方向瞥去一眼，朱雀合起眼睛扬起唇角，“我也是。”

*

在晨光中醒来时，少年不出意料地并没有回到几百年后的幽灵状态。他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斜阳射入的窗边，朱雀身着一件入睡时的衬衣正苦恼地对着沙发发愣。

听见动静，朱雀欣喜地回过头，“啊，你醒了，L……不对，鲁路……”似乎意识到少年并不喜欢这个名字，朱雀纠结地止了声，随后摇了摇脑袋，将称呼的问题含混而过。

少年咬着唇坐起身，随即被平摊在沙发上的衣物吸引去了注意力，“这是……”

两套衣服并排摆在一起，一套是少年曾经见过的白色皇帝长袍，另一套则是与之相反的紧身款式。两套衣服间唯一的相同点便是在各处绣着的诡异眼睛图样，仿佛在告诉世人衣服的主人是被世界所厌恶的共犯。

“昨天换下的衣服已经被拿走了，这些似乎就是这里的我们应做的打扮。”朱雀苦着脸叹了口气。

少年抗拒地扭开头，属于恶逆皇帝的白色刺痛了他的双眼。无论从别人的口中听见多少遍“鲁路修·Vi·布里塔尼亚”这个名字，少年都始终不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自己曾经的身份。朱雀似乎对他有着异样的信任，连少年自己都不曾有的信任——身为幽灵时一片空白的记忆让少年根本无法对自己的过去做出任何保证和猜测，而夜半时分的那一场噩梦更是令他隐隐预感有关“恶逆皇帝”的事迹皆是真实。

“任它们去吧，”少年扫了眼四周，搜索到目标后轻吐出一口气。几步走到书桌前，少年打开式样古朴的笔记本电脑，稍稍适应了下数百年前的操作系统后，在跳出的网页窗口中输入一串名字，“我更好奇有关‘恶逆皇帝’和‘枢木朱雀’的历史记载中缺失的部分。”

*

天色转暗，前晚遭受了噩梦的惊扰又在电脑前专注了一天的少年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眶周围白皙的皮肤下透出了淡淡的黑影。看完所有能找到的有关恶逆皇帝的资料后，少年合上了电脑，半晌后才吐出了一句简短有力的评论：“真是个人渣。”

真巧，朱雀在看完“枢木朱雀”的履历后也是这样评价的。

碍于恶逆皇帝的当政和其对“枢木朱雀”的维护，从网络能够得知的讯息已经经过了很大程度的修饰，然而就是那些语焉不详的字句，却字字透露出血腥与杀戮，越是查询越是让朱雀体会到少年得知自己“鲁路修·Vi·布里塔尼亚”大名时的感受。

“把我们送来这里的奇怪岛屿怎么都找不到，”少年烦恼地说道，“按照经纬度，原本岛屿所在的位置，只有一片汪洋大海，就好像从来不存在似的。”

“也许是大灾难让地壳运动的缘故？”朱雀猜测道。

少年轻吐出一口气，“不管是哪一个，对让我们回归原本的世界都毫无帮助。”

一阵通讯请求的铃音划破了房中沉闷的空气，于此同时，一个不再陌生的名字出现在通讯屏幕的下方，朱雀不由同少年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少年叹了口气按下接通按钮，杰雷米亚戴着小半张面目的脸庞出现在屏幕上。

显然对于这位恶逆皇帝忠诚的骑士来说，让主君与曾行刺未遂的刺客单独待在一间房间中无异于一场酷刑，在短短的一天中，少年已经收到了无数通“确认安全”的通讯骚扰。

“鲁路修陛下，”通讯接通的一瞬间，骑士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请问您的晚餐……”

“用不着，我没心情。”在杰雷米亚说完整句话前，少年已不耐地摆了摆手，重又被提起的名字似乎让他眉头的皱褶更加深刻。顿了顿，少年又续道，“还有让执勤的守卫都离我房间远一些，不要打扰我休息。”

“可是，陛下……”少年任性的要求令骑士为难地蹙起眉，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充当背景的朱雀。

“这是我的命令！”少年强硬地堵住对方的话头，赶在杰雷米亚抗议前掐断了通讯。

轻吐出一口气，少年对着重新归回一片漆黑的屏幕自嘲地勾起嘴角，“扮演暴君比我想象得更加容易，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恶逆皇帝’的缘故。”

“L……”朱雀感到喉头似有一块异物将他翻腾的思绪全都堵塞在胸口，摇摇头，他轻咳一声转而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吃点什么吗？”

少年蹙起眉，“不，我说了……”

“咕噜——”

从少年肚子里传出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两人的耳中，朱雀有些好笑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少年面色涨得通红，茫然地低下头，摸了摸背叛自己意志的肚皮。

“我忘了现在我已经不是可以不吃不喝的幽灵了。”少年低声喃喃道。

*

皇帝陛下改变主意想要用餐的消息似乎让行宫的厨师和仆人爆发出了无穷的行动力，在一张长得在朱雀看来实在有些过分的餐桌两头，朱雀和少年的面前分别被摆上了餐盘和数不清的刀叉。

每一副刀与叉之间似乎都有些微小的差别，然而其中的缘由就完全超脱朱雀的知识范围之外了。怀着近似膜拜的心情，朱雀将锃锃发亮的银质餐具一一扫视了一遍，不自禁地轻咽了口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突然好像没什么食欲了。”

少年抬头瞥了朱雀一眼，两人间的距离让朱雀没法看清对方的眼神，“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吩咐他们将晚餐换成日式料理。”

“不，我觉得这样就够了。”朱雀扯动了一下嘴角，“我开始相信你说的那些关于‘做暴君很容易’的话了。”

少年没有来得及开口回答，被摆放在精心摆放在餐盘中的前菜已经送上了餐桌。两小块鸡肉加上鲜嫩的蔬菜沙拉，布里塔尼亚皇室的厨师显然已将摆盘这门手艺上升到了艺术的层次。唯一剩下的问题是，它们龟缩在白色餐盘的正中央，显得那么少。

朱雀循着记忆中模糊的用餐礼仪，拿起摆在最外侧的一套刀叉将沙拉送进嘴里。浓郁的酱配合着蔬菜的清香，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蔬菜色拉，但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在舌尖炸开，一瞬间让朱雀觉得等他回归了自己的世界，唯一会觉得遗憾的大概便是无法再品尝到这样的美食。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考虑吃完之后摆出Knight of Zero的架势让厨师再上一份的可能性有多大。

而事实证明朱雀想得有些太过遥远了，显然皇帝与他骑士的晚餐是遵循了布里塔尼亚传统的全套正餐流程，而这意味着它包括一道餐前酒，两道前菜，一道主菜，一道奶酪以及一道甜点。

黑发少年在主菜上桌之后便已败下阵来，放下刀叉愤愤地说道：“我发誓他们在用给猪的分量替我们准备晚餐！”

“也许只是因为你错过了午餐。”朱雀咽下一口鲜嫩得仿佛要在舌尖跳舞的牛排，若有所思，“大灾难之后，许多关于料理的步骤都简化了，所以我没办法对比。”

从鼻间喷吐出一口郁气，少年愤懑地用银叉戳弄已经面目全非的牛排。朱雀一面切割着肉块，一面努力让自己的大脑从美食上稍微分出一些关注到更加重要的事情上。

“之前你为什么要将守卫调开？”朱雀问道。

“当然是为了离开这里了，”少年停下了虐待牛排的动作，扫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后，对上朱雀的视线，“听够了布里塔尼亚官方的说法，让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到外面真实的世界吧。”